第2章 借火_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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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借火

  十年前

  ——

  春寒料峭,路边的柳枝抽出淡淡的新绿,却也依然僵硬。

  几缕阳光洒了下来,只是这温暖过于单薄,无法与北方寒冷的春风抗衡。

  蒋筝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嘴里叼着早上舅妈硬塞给她的包子,手里拿着一本卷成筒的生物书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另一只胳膊上甩着。

  公交车在她面前停下都没有被注意到。

  直到她发现冷空气开始从四面八方袭来,钻进袖口、领口里,才发现和她一起等公交的人都已经不见了。

  而车也在她抬起头时就开走了。

  蒋筝一向觉得追着公交跑的人像智障,思索了两秒后她还是觉得不能做一个智障。她站了起来,将校服拉链拉到了下巴。

  然后找了一辆共享单车,咬了咬牙骑了上去。

  大冷天骑车也不太聪明,但自己在智障和更智障之间选择了程度轻的一个,也算不错了。

  从一年前老妈开始没完没了地挑刺,每天家里都充斥着她的怒吼。

  她骂蒋宏伟吃软饭,骂自己遇人不淑,骂他耽误了自己二十三年的青春。

  蒋筝想到了老爸老妈会离婚,只是没想到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她带走。

  匆匆领完离婚证那天,蒋宏伟提出了净身出户,让焦亦竹带好蒋筝。

  焦亦竹漂亮的脸上扬起怒容:“我要开始新的生活!带个拖油瓶算怎么回事?”

  “我只能带小黎走,”蒋宏伟语气平和,“养不起两个。”

  蒋筝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扶了扶额。

  蒋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乖巧懂事,不像现在的她一样难以管教。

  “不用净身出户,分你一套房子。”焦亦竹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

  蒋宏伟不再假装云淡风轻,猛地站起身来:“我不要你一分钱!我也不可能带她走!”

  “那我死了算了。”蒋筝抱着胳膊看他们两个踢皮球一样把她踢来踢去,轻轻地开口。

  然后焦亦竹的巴掌就落在了她脸上。

  巴掌印还没消,她就跨越2008公里,被带到了舅妈家门前。

  蒋筝记得去年舅舅得了胃癌,焦亦竹为了他三天两头地回b城,精力和金钱都没少往里搭。

  只是最后还是人力难胜天。

  表姐还把姓从焦改成了夏,跟舅妈一个姓。

  好像从那往后,焦亦竹就经常和蒋宏伟吵得天昏地暗。

  舅妈对焦亦竹很是感激,一口答应下来照顾蒋筝,没收焦亦竹塞给她的钱。

  “我以后每个月给你打钱,别给舅妈带来负担,听见没?”焦亦竹没坚持要舅妈收下钱,把蒋筝拉到一边。

  蒋筝点头。

  世事无常,蒋筝以为自己被厌恶被忽视已经是最坏的结局,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

  就是她被“流放”到了这逢年过节都未必回来一趟的老家。

  水土不服令她从心情到身体没一处痛快。

  “早啊蒋筝!”一个女生在她锁车时和她打了个招呼。

  蒋筝昨天下午才转来二中,办完手续后正赶上自习课,她也没兴趣记同学的脸,一直睡到了放学。

  眼前这个女生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能叫出她名字的肯定是同学。

  蒋筝回了句:“早。”

  昨天自习课时有几个男生窃窃私语:“那个转学生的状态,放漫画里得围着五百朵黑云。”

  然后是一阵嬉笑,传进了正趴在桌上闭目养神的蒋筝的耳朵里。

  干涩的寒意让蒋筝觉得嗓子像被锈住了,开口变得异常困难。

  她慢慢直起身子,拇指在食指上慢慢搓着,将目光定格在声源处。

  那几个男生还在偷笑。

  一声巨响在教室里炸开来——

  蒋筝的同桌今天没来,空椅子被她踹翻在地。

  班里大半同学身体抖了一下,转身看过来,有震惊、有不满、有疑惑。

  “你干什么!”一个女生喊。

  蒋筝没理她,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几个男生,她站起来走向他们。

  “道歉。”蒋筝忍着撕裂般的疼痛开口,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声音像许久未涂油的机械一般。

  尹澄手臂搭在桌子上,含了半分笑意地说:“至于么?”

  蒋筝正想发作,后门进来一个男生,她偏了偏头望向他。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眼锋利,只是有些消瘦。

  “怎么了?”他是冲着尹澄说的。

  尹澄愤愤不平地说:“你问她啊,跟吃了炸药一样。”

  孟奇然扫了一眼蒋筝的脸,没多停留,又对尹澄开口:“你说。”

  “靠”尹澄一脸不满,“就开了句玩笑被她听见了,非让道歉。”

  “道歉吧。”说完孟奇然轻轻关上后门,目不斜视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今天最后一节课也是自习课,蒋筝趴在桌子上睡觉,手里攥着一盒润喉片。

  孟奇然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桌子。

  蒋筝抬起头,微微蹙眉,满脸不耐烦地看着他。

  孟奇然说:“值日。”

  蒋筝看了一眼黑板——值日组长:孟奇然。

  想起来这是昨天让尹澄给她道歉的人,也是老刘大肆夸奖的班长。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记忆力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他的本意只是同学和谐———

  但蒋筝认为在沙漠里就算一瓶水在空中绕了八个弯落到她这里只剩一滴也算是生命之源。

  昨天其实蒋筝和尹澄剑拔弩张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她形单影只,对于这里来说还是外人。

  想到这里,蒋筝脸上的情绪缓和了不少,慢吞吞地站起来收拾书包,还贴心的把凳子搬到了桌子上。

  走到教室门口她才反应过来这人吵醒了自己。

  一码归一码,替她解围她会感激,但这事也让她心情不愉悦了。

  她回头瞪了孟奇然一眼。

  孟奇然拎着扫把靠在蒋筝的桌子上,看她可以绕地球一圈的反射弧终于绕到了终点,漫不经心地喊了句拜拜。

  蒋筝听没听到他不知道,但门口那两个刚洗完拖把的和一个刚倒完垃圾桶的倒是被吓了一跳。

  尹澄带头冲着孟奇然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那我们先走了啊!拜拜孟哥!”

  孟奇然也被突然出现的三个人吓了一跳,顺口应了一声。

  自己的值日搭档走了,孟奇然好一会才回过神,看着还没开始打扫的教室愣了。

  同学们喜欢在座位旁系一个垃圾袋,大部分人会在放学后丢到垃圾桶。

  可也有那一少部分,直接扔在地上,弄得满地狼藉。

  他一点点把垃圾扫干净,又拖了一遍地。

  然后擦黑板,关好门窗,切断电源。

  六点多的时候孟奇然才值完日,这天气连狗都不知道躲在哪不想出来。

  他摸了摸口袋,想绕到教学楼后面抽支烟,却发现打火机不知道又丢在哪了。

  原地站了一会,走出校门往超市的方向走,想买一个打火机。

  刚过了马路就看见蒋筝穿着校服坐在公交站前的椅子上,还背着书包。

  蒋筝看着手里的半截烟出神,风吹过烟又少了一小截,她抬起手抽了一大口。

  然后把烟熄灭扔进了垃圾桶,转身就要走。

  孟奇然在后面喊:“蒋筝!”

  蒋筝听见了,但她并不想回头。

  眼看着她没停下来,孟奇然往前跑了几步,抓住了她的书包说:“叫你呢。”

  蒋筝扯了几下书包没扯过来,转过身看着他,没有应声。

  孟奇然的手松开了书包举了起来,然后笑着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借个火。”

  蒋筝翻了个白眼,摸了摸口袋。

  她掏出防风打火机,在孟奇然面前按出了一簇火苗。

  孟奇然在公交站前的椅子上坐下,蒋筝想了想也走了过去,她还不想这么快回到舅妈家。

  毕竟她放学回家站在门口时听见表姐喊:“别让那个没人要的住在我家!这是我家!不是孤儿院!”

  而眼前这个叼着烟的眉眼弯弯的男生,也算是认识吧,能说上几句话。

  她也点了一支烟,没有说话,孟奇然也沉默。

  在这个初春的傍晚,他们像两只小狗一样依偎在黑夜里互相取暖。

  也许只有自己是小狗吧,孟奇然可是老师口中品学兼优的大班长。

  “啧。”蒋筝想着就发出了声音。

  孟奇然转过头说:“怎么了?”

  “好学生也抽烟啊。”蒋筝冲他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

  “谁跟你说的?”孟奇然也笑了。

  “老刘啊,她昨天不是在大肆表扬你是好学生吗?”蒋筝转过头面向学校大门,翘起二郎腿靠在了椅背上。

  “我意思是谁跟你说的好学生不能抽烟。”

  蒋筝没说话。

  她在一中的时候好学生都是不抽烟的,带着啤酒仙网联络器瓶底厚的眼镜,张口闭口不离高考。

  蒋筝想到一中挺烦的,以前她也是天之骄子,但从一年前父母的关系愈来愈恶劣,她慢慢开始用一种自杀式的堕落报复父母。

  开始的时候蒋筝是永远的学年第二,学年第一是那个啤酒瓶底最厚的。

  后来因为结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学会了旷课抄作业,成绩开始一点点往下滑,最后掉到了200名开外。

  沉默了很久,蒋筝觉得尴尬的气氛快要让她窒息。

  正打算起身离开时孟奇然开口了。

  “其实没有什么好学生与坏学生吧,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下的标准,但我好像就不知不觉按照他们的标准走了。人是复杂的,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就去定义呢?”,孟奇然嘴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然后吐出一口气,“其实我好像也没别人眼里那么好,我只是不想让我妈失望。”

  孟奇然提到自己妈妈时,嘴角的弧度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包含着怨恨与冷漠的眼神。

  蒋筝动了动嘴角,只觉得自己在孟奇然的目光里落入了无尽的冰川深渊,想说话却张不开嘴。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抓着书包走了一段路才从孟奇然构建的冰川里逃出来,恢复了一点体温。

  这人神经病吧!蒋筝拢起手哈了一口气,搓了搓脸。

  孟奇然盯着她的背影许久,风将地上尚未融化的积雪吹起,沾在了他的裤脚上。

  回到家后就是舅妈带着几分关心的责备,蒋筝低着头听。

  夏昕看着电视里的言情剧说:“你管她干嘛呀?她这种人肯定是去哪鬼混了。”

  舅妈皱了皱眉头,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蒋筝。

  蒋筝没看她,抬起眼睛怒视着夏昕:“我哪种人?”

  夏昕不屑的表情挂在脸上:“坏学生呗,也不知道老师怎么教的。”

  蒋筝拳头都握白了,但因为舅妈的老好人性格,她不想给舅妈添麻烦。

  她冲着舅妈笑了笑:“没事,就是刚过来没什么认识的人,也不认识什么地方。我同桌就说带我逛一逛,顺便一起吃了个晚饭,手机没电了就没来得及联系您。”

  然后蒋筝看了一眼夏昕,“我同桌是个女生。”

  说完她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夏昕在房门外喊:“骗谁呢!”

  窗外一片漆黑,蒋筝觉得自己的胸口像堵了一颗硬苹果。

  她打开窗,干冷的空气席卷而来,将她敞开的校服掀起半边。

  她深吸了几口气,想把上不来气的感觉压制下去。

  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表姐那句坏学生,以前她对这个称呼不屑一顾,因为这是她拿来报复父母的一把刀。

  现在父母已经离婚了,她也没人要了,这把刀居然开始刺向自己了。

  蒋筝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张。

  站了片刻,她关上窗坐在了书桌前。

  饥饿感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晚上并没有吃饭,但已经和舅妈说自己吃过了,此时再出去吃东西未免会让她拙劣的谎言被轻易击破。

  她摸了摸肚子,叹了口气。

  委屈你了。

  蒋筝正思索着怎么填饱自己的胃呢,门铃突然响了。

  舅妈的手还没来得及落下门已经被打开了,她被吓了一跳:“对面的小孟送了点面过来,要尝尝吗?”

  蒋筝恰巧犯愁吃什么,点点头就往外走。

  孟奇然坐在餐桌上和夏昕聊天,她的表姐就跟老虎变成猫了似的,低头娇羞地笑着。

  蒋筝僵了僵,过去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

  那个眼神的冰冷,让她心有余悸。

  “过去呀,小筝”舅妈拉了拉她。

  孟奇然这时抬头看见她,有片刻错愕,随后扬了扬眉,嘴角的笑意始终没有消失。

  餐桌只有四个椅子,桌上摆着一瓶假花,还有两碗面一瓶醋。

  舅妈先她一步走了过去,坐在夏昕旁边,冲她招了招手。

  蒋筝硬着头皮坐在了孟奇然旁边,接过一碗面,拿着醋往里倒。

  “这个是我表妹,现在住我家。”夏昕率先开口。

  孟奇然微微点了一下头“我认识她。”

  没给夏昕提问的机会,又补了一句:“一个班。”

  夏昕斜了蒋筝一眼,蒋筝还在低头吃面。

  她又冲着孟奇然谄媚地笑着:“啊呀,那可太巧啦。就是我这个妹妹挺难管教的,成绩也差,被不知道哪认识的狐朋狗友带的抽烟喝酒打架泡吧,奇然你这个大班长可得多费心了。”

  蒋筝生的漂亮,是凌冽的美,在下颌骨处有一块小小的红色胎记,像一朵梅花,衬得她本就白的皮肤更加吹弹可破。只是父母离婚后她消瘦了许多,却也给她平添了几分易碎感。

  这样的女孩放在哪都是被追求的对象,夏昕怕孟奇然也是其中一个。

  她这话目的就是想让蒋筝在孟奇然心里的形象变成不学无术的混混。

  在她的认知里,孟奇然这种好学生不与这类人为伍。

  蒋筝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低头挑面条。

  傻子都能看出来夏昕对孟奇然什么意思了。

  孟奇然突然有些想笑,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肯定多多关照她。”

  关照两个字咬的特别重。

  蒋筝喝水喝到一半,被呛了一下。

  “没事吧。”舅妈有些担心。

  蒋筝摇摇头,顶着咳得涨红的脸说:“舅妈我吃饱了,我先回去了。”

  她回到卧室,想起表姐虚伪的嘴脸就觉得一阵反胃。

  拉开浴室门想把这些烦心事全都洗净,却因为用力过猛一头磕在了门边上。

  一圈星星在蒋筝头上升起来,一层水雾也在她亮晶晶的眸子上浮起来。

  她觉得自己倒霉到了极点,匆匆洗完澡就把自己包进了被子里。

  次日蒋筝洗漱时看着额头鼓起的包,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

  嘶,真够疼的,她埋怨地看了门框一眼。

  她特意走得很早,为了避开自己讨人厌的表姐。

  走的时候表姐还没起床,坐在课桌前补作业的时候孟奇然拎着一杯豆浆过来了,然后坐在了她后面。

  第一节是习题课,黑板上的题孟奇然已经见过百八十遍了,趁着老师转头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老师讲完这道题才发现孟奇然不见了,她也懒得在课堂上批评他,因为孟奇然每次考试都能把数学单科年级第一的名头带回来,只是想着下课后去班主任刘老师那里告一状。

  下课铃响起时孟奇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正好撞上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老师看到他手里拎着医务室的袋子,把告状的念头压了下去。

  孩子学习挺辛苦的,都病了就别给他再添负担了。

  老师这么想着,叮嘱了孟奇然几句要注意身体后就走了。

  蒋筝刚在最后一道导数题的题干上画了一道横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

  还没等她抬头看,手的主人已经离开了,留下了一个装着活血化瘀的药膏和冰袋的袋子。

  “谢谢你。”蒋筝将上半身微微后倾。

  “关照一下新同学而已。”

  蒋筝看着眼前的袋子,突然觉得那个冷若冰霜的眼神,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怎么回事啊?】

  孟奇然收到尹澄的消息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尹澄正用手在头上画着隐形的问号。

  【你知道她是谁么。】

  【转学生啊,你侮辱我智商呢?】

  【她是焦亦竹的女儿。】

  尹澄是整个学校里唯一一个知道孟奇然家里情况的人,也自然是唯一一个知道焦亦竹是谁的人。

  孟奇然他爸出轨,那女人直接找上门,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妈妈最终用一条漂亮的丝巾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天孟奇然快要开学,妈妈答应给他买一束花,然后他再见到她时,活生生的人已经变得冰冷。

  他始终记得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和那束没能送到他手里的花。

  孟奇然的生命里永远缺少了一束花,也少了很多东西。

  旁边的同学见尹澄僵在了那里,凑过来想问问怎么了。

  尹澄用最快的速度按下锁屏键,伸手把上前的同学拦住了,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

  上课后他又发了一条消息,告诉孟奇然别犯傻。

  孟奇然看着没说话,转头对上尹澄忧心忡忡的目光,用口型回了他两个字:“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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